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領 糧

至今,「成分」的烙印仍深深地刻在我記憶的門板上。

    這一代年輕人,沒有經歷過戰爭的洗禮,沒有嘗過飢餓的滋味,沒有見證過新舊社會兩重天的變化。當然也就無法感同身受憶苦思甜了。

   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童年的我正趕上人民公社大集體。每天高音喇叭準時吆喝:喎,一隊的社員——,聽到以後,到堡門跟前集中啦——,今兒到「長征」來割豆——來——。末了,隊長再伸長脖子,拖腔拖調吆喝一次。母親碗筷鍋裡一推,穿上補了又補的外套藍卡嘰對襟襖,從百葉窗上摘下鐮刀,抓起草帽,攏一下額前的劉海,忙不迭地奔向堡門跟前。當時,出工是記工分的,出一天勤記一天。到隊裡分口糧時,家家戶戶才有份。隊長說,不勞不得,按人頭分配。我們家只有一個勞力,父親在外村教書。就因了父親有一份固定收入的工作,我們家就成了村裡指指點點、罵罵咧咧的「專政」對象。我也彷彿就不是「又紅又專」的未來共產主義接班人了。像我們家這種情況,在村裡被定為「四屬戶」。據曾在縣革委上班的老康回憶,在當時,娃娃們的戶口隨母親,父親屬於「市民」戶口,女人農戶就算貧農家庭,多多少少佔了國家的便宜。比如,隊裡一斤玉米才頂9分錢,糧站就要3毛。

    「四屬戶」在村裡屬於「四類人」的家庭。要究竟其來龍去脈來,一時誰也說不清。反正隊裡就這麼定了,誰不服,小心民兵捆一身。到領糧時,隊長就用那個一成不變的調門:一隊的社員,到場來領糧——來——,聽到後,拿上戳日。喎,一隊的社員……。母親把父親的戳子放在個專管專用的地方。母親拉上我們兄妹二人,帶上口袋和蛇皮袋,急急忙忙往場裡趕。

    場,每個隊都有自己的場子,起碼有一個迷迷糊糊的分界線,堆一溜柴草就算是個分水嶺。一般現打下的糧食,在打糧的場裡就按人頭分給社員。「四屬戶」的靠後些。隊長、保管和記賬員輪流話接話地嚷著。翻賬點名領糧,而後,過了秤,蓋上戳子。我和妹妹氣呼呼地站在母親身旁,憑啥我們來得早也領不上糧?就沒個先來後到?母親就拽我倆:小心些,娃娃人家,不要做聲。我倆仰頭見母親一臉耐心。一種自卑感油然而生。偏心眼。凶巴巴的隊長,跟公社派來的下鄉幹部沒啥兩樣。

    本村有一家「四屬戶」悄悄告訴母親,最好去隊長家裡坐坐,省的吃虧。人家在另一個隊才敢說。

    父親不好意思跟隊長說,怕人家嗆回來。母親放下針線,擦黑去隊長家跟隊長女人拉呱了半天。想讓隊長日後關照關照。

    嗨,頂事啦。我為母親的鬥爭取得勝利而沾沾自喜。

    「四屬戶」的,聽到後,趕緊到場裡領糧來——。隊長還是那個調門。母親帶上布袋拉上我們一路小跑。我和妹妹汗津津的。我的眼前幻化出一袋袋金黃金黃的谷子。來,你家先來。保管麻利地抄起簸箕,飛也似地唰唰唰幾下,便給母親裝了個差不多。我高興極了。母親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。

    母親埋怨:盡給從谷堆外邊裝了些癟癟殼殼。咱這單門小戶的,誰讓你爸沒本事哩。

    我默不作聲,把牙關咬得緊緊的。啥時候才是個頭啊?母親似在對我說。父親自怨自艾:「四屬戶」解放初還算照顧對象,後來就成了敵視對象。唉——

    我發誓好好讀書,修改我們家的「成分」。

    後來,還沒等我初中畢業,村裡就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,算是徹徹底底取消了「成分」,全家也不用再餓肚了。從此,隊長也一去不復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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