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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季與花祭

住在陽明山的時候,在春天將過盡的時候,有人問我:“今年怎麼沒有上山去看花?花季已經結束了,僅剩一些殘花呢!”言下之意有些惋惜之情。
  往年的春天,我總會有一兩次到陽明山去,或者是去看花,或者是去朋友家喝剛出爐的春茶,或者到白雲山莊去飲沁人的蘭花茶,或者到永明寺的庭院裡中去冥想,或者到妙德蘭若去俯視臺北被濃煙灰雲密蔽的萬丈紅塵。
  當然,在花季裡,主要的是看花了。每當在春氣景明看到鬱鬱黃花、青青翠竹,洗過如蒸汽洗滌的溫泉水,再回到黃塵滾滾的城市,就會有一種深刻的感歎,仿佛花季是濁世的界限,只要不小心就要淪入江湖了。
  看完陽明山的花,那樣繁盛、那樣無忌、那樣豐美,正是在人世灰黑的圖畫中抹過一道七彩霓虹,讓我們下山之時,覺得塵世的煩瑣與苦厄也能安忍的渡過了。
  陽明山每年的花季,對許多人來說因此是一場朝聖之旅,不只向外歌頌大化之美,也是在向內尋找逐漸淹沒的心靈聖殿,企圖撥開迷霧,看自己內心那朵枯萎的花朵。花季的趕集因此成形,是以外在之花勾起心靈之花,以陽春的喜悅來撫平生活的苦惱,以七彩的色澤來彌補灰白的人生。
  每年的花季,我就帶著這樣的心情上山,深感人世每年花季,都是一種應該珍惜的奢侈,因而就寶愛著每一朵盛開或將開的花,走在山林間,步子就格外的輕盈。呀!一年之中若是沒有一些純然看花的日子,生命就會失落自然送給我們的珍貴的禮物。
  可歎的是,二十年來看花的人。年年在增加,車子塞住了,在花季上山甚至成了艱難困苦的事情。好不容易顛簸上了山,人比花多,人的聲音比鳥的聲音更顯喧鬧,有時幾乎在懷疑是否在忠孝東路。惡聲惡氣的計程車司機,來回阻攔的小販,圍在公園裡唱卡拉OK的青年,滿地的鋁罐......都會使遊春的賞花的心情霎時黯淡。
     更令人吃驚的是,有時花賞到了一半,突然冒出一棵樹枝盡被摘去,只餘數頂兩三株殘花的枯樹。我一直苦思那花枝的下落而不可得,有一次在夜市裡看人賣梅花才知道了,大枝五十元,小枝三十元,賣的人信誓旦旦地說是陽明山上的花。
  心情的失去,也使我失去了今年賞花的興趣。
  住在山上的朋友則最怕花季。每年的花季,上班與回家便成為人生的痛苦折磨,他說:“下了山,就怕回家;回了家就不敢出來了。真是痛恨什麼的鬼花季呀!”因為花季,使住在花園裡的人不敢回家;因為花季,使真正愛花的人不敢上山賞花;因為花季,純美的花成為庸俗人的庸俗祭品。真是可哀!
  我想到,今年也差不多是花季的時候,我到美濃的“黃翠蝶穀”去看黃蝶,盤恒終日,竟連最小的一隻黃蝶也沒有看見,只看到路邊的賣烤小鳥和香腸的小販,甚至也有賣野生動物和蝴蝶標本的。翠穀裡,則是滿穀的人在捉魚、撈蝦、烤肉......翠穀不再翠綠了,黃蝶已經渺茫了,只留下一個感歎的無限悲哀的名字“黃翠蝶穀”。
  陪我同去的人告訴我,這翠穀即將建成水庫,水庫一建,更不可能有黃蝶了,附近美麗的雙溪公園和廣大的南洋杉都會被淹沒,來這裡的人多少是抱著一種朝聖的心情,好像寺廟將拆,大夥兒相約來燒最後一燭晚香。
  我的晚香就是我的悲涼的心情。我用無奈的火苗點燃叫做惋惜、遺憾、心痛的三炷晚香,匆匆插在溪穀之中,預先悼念黃蝶的消失,就默默離開了。
  花是生前的蝶,蝶是生前的花,它們相約在春天,一起尋訪生命的記憶。
  蝶與花看起來是多麼的相似,一隻蝶專注地吸食花蜜時,比花更豔靜的像花;一朵花在風中搖動時,比蝶更翻飛得像蝶。因此,陽明山的花季和美濃溪穀的黃蝶,引起我的感傷也十分近似。
  蝶的誕生、花的開放,其實是一種最好的示現,示現了人生的美麗的確短暫,在我們生命中一切的美麗真的只是一瞥。一眨眼間,黃蝶飄零,春花萎落,這是人生的無常,也是宇宙的無常。
  花季正是花祭,蝶生旋即蝶滅,只是賞花看蝶的人很少做這樣的深思,因此很少人是莊子。
  失去了蝶的穀還有生機嗎?
  落了花的山林是不是一樣美麗呢?
  在如流雲的人生,在如霧如電的生活,偶然的一瞥是不是驚動我們的心靈呢?
  我們不能深思,不能觀照,因而在尋花、覓蝶的過程,心總是霸道的。我們即不憐香,也不惜碟,只是在人生中匆匆趕集,走著無明剛強的道路,蝶飛走的時候,再也沒有人去溪穀,花凋零的時候,再也無人上山了。
  好不容易花季終於過去了,梅雨季節就要來臨,我決定找一個清晨到陽明山去。
  “過兩天我上山去看花祭。”我對朋友說。
  “可是,花季已經結束了啊!”朋友說。
  我說:“花祭,是祭奠的祭,不是季節的季。”
  “喔!喔!”
  心裡常有花季的人,什麼時候都是很好看的。即使花都謝了,也有可觀之處。
  心裡常有彩蝶的人,任何時候都是充滿了顏色,有飛翔之姿。
  “花都謝了,還有什麼可看的呢?”朋友疑惑的說。
  “看無常啊!”
  無常,才是花開花謝,蝶生蝶滅最驚人的預示!
  無常,才是人世、山林、濁世、淨土中最真實的風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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