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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村往事

小村往事(原創散文)

——故園散記之三

(一)

小村的西邊有一個鐵匠鋪,老輩人說那是在拆掉的火神廟舊址上蓋的,蓋鐵匠鋪所用的材料也大多是從火神廟上拆下來的,能看得出來,那屋子的房梁、窗框等處都還明顯殘留著原來廟宇上那種彩色的花紋圖案。最早拆掉火神廟蓋起來的房子是做村小學的教室用,我念小學時就曾經在那屋子裏上過課,後來村裏蓋起了像點兒樣的學堂,這裏便改為鐵匠鋪了。

鐵匠鋪的房子為尖頂磚瓦屋,共三間。西邊的一間住著一位八十多歲的五保戶,準確名字很少有人知道,都叫他“老明頭兒”,是個老鰥夫,耳朵聾得基本上聽不到聲音了。他的屋子很神秘,極少有人進去過。無論冬夏門上都掛著棉門簾,窗戶是紙糊的,沒有一塊玻璃。我們小孩子淘氣,有時候就從外邊偷偷把棉門簾揭開個縫隙往他屋裏看——那屋裏黑咕隆咚的,靠北面牆盤著一鋪火炕,但是炕沒有通到頭,一端與一盤鍋灶相連接。東側的牆壁上是一個佛龕,裏邊供奉的不知道是什麼神靈,有供品,有燃著的香,還有一盞小小的長明燈。揭開門簾的同時,有氤氳的香氣飄出,味道很好聞;長明燈的火苗隨風搖曳,那老者端坐於火炕上,眼睛發亮,不出聲地盯著我們看,像看著幾只小老鼠似的。

鐵匠鋪占東側兩間屋子,中間沒有隔斷。地中間是一塊砧鐵,鍛造所有東西都要在砧鐵上錘打。靠北牆東側是一座敞口的爐子,煙囪從屋頂穿出。爐子的左邊是一個風箱,風道與爐子底部相通,爐子中間的“篦子”上生著一堆焦炭火,有一個鐵匠是專門管燒爐子的,他左手拉動風箱,風箱拉杆下邊的進風擋板呱嗒呱嗒響,產生的風把焦炭火吹得很旺;右手持一把長柄鉗子,不斷翻轉著燒在炭火堆裏的鐵塊或鐵條,掌握著鐵塊或鐵條加熱的火候。爐子裏那一束熊熊燃燒的火苗並非紅色,而是呈淡藍且有點透明。

(二)

鐵匠鋪裏一共有四個鐵匠,三個年老的都接近60歲了,一個稍微年輕一點的,30多歲。

掌鉗的(技術水準比較高,也是領頭的,類似於現在工廠裏的班組長)張德旭,麻臉兒,眼珠上還有“玻璃花”,他是貧農,黨員,軍屬,合作化初期曾經當過大隊幹部;金德印,富農成分,“文革”時被戴上了“白胳膊箍”,沒少挨批鬥。(他的哥哥在國民黨統治時期曾經當過濟南城防司令,後來跑到臺灣,連累了他們一大家子人)。張永利,學徒工,三代單傳的“精貴寶”,村裏人都叫他“小爐匠”。張永利很聰明,學徒沒多長時間就可以獨立掌鉗了。最有意思的是專管拉風箱看火候的那個老鐵匠張德芳,矮個兒,光頭,耳朵聾,牙掉得沒剩幾顆了,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。他認識字,看過不少書,特別喜歡看那些古代斷案類的如《施公案》、《濟公案》、《彭公案》、《狄公案》等。他的記憶力特殊好,看過的書就能從頭到尾講下來,而且是繪聲繪色,就如楊田榮(鞍山地區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著名的評書藝人)講評書一樣。因此,村裏人不論大人小孩沒事就愛往鐵匠鋪跑,尤其是農閒季節,鐵匠鋪裏總是聚滿了一屋子人,為的就是趁鐵匠們休息的那個把小時裏能聽張德芳講一段書。

夏日裏,圍著火爐轉的鐵匠們汗如雨下。他們都只穿一條大褲衩,戴一條大圍裙把前半身遮住,兩腳背部也都綁上厚膠皮遮擋,防止錘打鍛件時被飛濺的鐵末燙傷。那天下午,和往常一樣,人們還是早早就聚在鐵匠鋪裏,等候鐵匠們休息的那一刻。當領頭的張德旭扔下錘子宣佈“休息”時,人們立刻把張德芳圍住,遞水的遞水,上煙的上煙,目的明確——就是盼望他抓緊時間講書。這時張德芳抿著嘴先拿捏一番,又用眼睛瞟了瞟坐在那裏不上煙也不遞水的聽客,笑呵呵地罵了一句:“打鐵烤糊xx, 看不出火候兒!”這時就又有人立即起身遞上一條已經髒得辨不出本色的毛巾,給張德芳擦光頭上的汗水。張德芳嘴上銜著煙袋(他用的是一杆銅鍋銅杆銅嘴磨得錚亮的短煙袋),人們都坐穩當了,張德芳鄭重其事地開始講書。

那天他講的是《林海雪原》裏的精彩片斷——舌戰小爐匠:小爐匠氣急敗壞喊道:“你不是胡彪,你是共軍。”楊子榮真想一槍打死他,與敵人同歸於盡,但那樣他就前功盡棄了。楊子榮仍繼續鎮定自若地與小爐匠舌戰,直追問得小爐匠破綻百出,引起了座山雕的懷疑,座山雕哈哈哈三聲大笑,發出了殺人的指令……大家一個個聽得都抻長了脖子直了眼兒。

(三)

“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明天分解!”此語一出,大家就知道休息的時間過去了,便戀戀不捨地散去,等待明天的這一時間再來聽下文。眾人散去,鐵匠鋪裏又響起了呼嗒呼嗒的風箱聲和叮叮噹當的錘聲,爐子裏那束淡藍色的火苗隨風跳躍著,像是在舞蹈。

就在鐵匠們都在忙著自己手裏活計的時候,聽書的人裏有一個人沒走,他叫韓福久,五十來歲。他坐在鐵匠鋪裏的磨刀石旁邊沙沙地磨著鐮刀,身邊有條麻袋,好像是準備去割草。就在這時,一場意外的災難發生了——鐵匠鋪的兩間房子屋頂整個塌了下來,把正在幹活的四個鐵匠外加韓福久五個人全都壓在了廢墟下。房屋坍塌的轟隆聲幾乎驚動了整個小村,伴隨著巨大聲響,同時有一股濃濃的黑色柱狀煙塵飄向半空……

“不好了,鐵匠鋪出事了!”村裏男女老少都匆匆忙忙往鐵匠鋪跑,先趕到的人就七手八腳地拆扒坍塌的屋頂,從廢墟堆裏往外救人。很快,五個人全都被救了出來。五個人中韓福久傷得最重,兩條腿都砸斷了,腰也受了重傷,村裏挑選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用門板做成擔架,抬往十裏路以外的鎮醫院就治。四個鐵匠中只有金德印腳受了點傷,張永利頭破了點皮,張德旭和張德芳毫髮無損,尤其是張德芳,他是靠著後牆拉風箱的,前邊是比較堅固的火爐,屋頂塌下來的時候他站的地方恰好形成了一塊很大的空間,他自己扒拉扒了從廢墟上的一個空隙中就鑽出來了。

這次鐵匠鋪倒塌的事故中,有一個情況讓村裏人不能理解——就是鐵匠鋪的兩間房子屋頂齊刷刷塌了下來,而和鐵匠鋪緊連著的西側那間屋子卻完整無損,多一片瓦都沒掉下來。裏面住的五保戶“老明頭兒”耳朵雖聾,卻也知道隔壁的房子塌了,手裏拎著一個油瓶慌忙跑出來了(他平時做菜根本捨不得用油,那點精貴的豆油是他點長明燈用的)。當時他光著頭赤著兩只腳,穿著長衫,脖子上掛一串佛珠,站在自己的屋門口迷惑地望著鐵匠鋪倒塌的廢墟,口裏像是在喃喃地低聲念叨著什麼……

尾聲:對於鐵匠鋪屋頂突然塌落,後來村裏人有許多議論,大部分人的說法是韓福久遭到報應,原因是韓福久是“鐵杆貧農”,土改時分地主、富農的田地和財產他最積極,最狠;拆火神廟也是他帶的頭,當中給自己家撈了不少火神廟的木料等東西,這次是火神在火神廟原地懲罰他。“老明頭兒”的房子沒塌,是他對神明的恭敬,吃齋念佛有好報。

半個多世紀過去了,《小村往事》中提到的人多已作古,鐵匠鋪也早已沒有了半點痕跡,但小村那淳樸向善的民俗、民風卻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心底,時時警醒著我——要做個心地向善的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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